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猗蘭操(捉蟲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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猗蘭操(捉蟲)

幾日之後的鄴城, 那只瓷瓶被擺到了聖應臺禦座前的桌案上。

高湛坐在禦座之上,孝瑜在下垂手陪列。

“正德(孝瑜的小字)神機妙算,可謂當世孔明。”

“臣不敢居功。陛下天命所歸, 臣不過順時應勢而已。”

“傳朕旨意, 除河南王孝瑜為中書令,除河間王孝琬為中書監。”

“臣謝陛下洪恩。”

這時, 自門外又走進兩人:為首的一人胡人打扮, 手中抱著琵琶, 後面的那人孝瑜倒是認識, 正是幫他算出月食將出的著作郎祖珽。

“這是朕的開府行參軍和士開。”高湛指了指那胡人, 寵溺笑道,“他會握槊,會彈琵琶, 人也機敏能幹, 朕讓他作侍中。士開, 你把你最拿手的曲子給大家彈一彈。”

“先帝大行, 尚在喪期,臣以為此時不宜演樂……”孝瑜阻止道。

和士開滿臉堆笑道:“河南王此言差矣, 今日我所彈之曲, 名曰《萬歲》,乃賀陛下登極, 上承天命, 下綏百姓……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……”

說著,他竟匍匐在地,大拜起來。

在場諸人也只得應聲行了禮。

高湛甚為心悅, 起身扶起和士開,扭頭又對孝瑜道:“這曲子士開練了許久, 你不要掃興!”

和士開直起身,得意地彈奏起來。

一曲彈罷,高湛鼓掌大讚,見孝瑜面無表情,便又對祖珽道:“你若能用胡桃油現場塗畫,朕也給你加官進爵。”

祖珽笑著,命人拿上自己專用的畫具,是一小罐用胡桃油和胡粉燒煉而成的特殊顏料。他跪在高湛面前,用筆蘸著那顏料,畫了一幅飛龍在天。

高湛大喜,當場授其太常少卿。

三人自殿中出來,孝瑜走在最前面,和士開和祖珽在後面聊得頗為熱絡。

“河南王。”和士開幾步追下白玉石階。

孝瑜一回頭,見是那諂媚惑主的胡人,神情冷淡道,“何事?”

“陛下想給小殿下找個騎射師父,臣舉薦了阿那肱。”

“哦?便是羈押在我府上的那只‘鬼’?”

和士開綻開白膩的臉頰,笑著點點頭,“你也知道,他原是文宣皇帝的武衛將軍,後來棄暗投明,替陛下做了不少事,所以陛下對臣的舉薦很滿意。”

孝瑜從孝瓘手下奪下阿那肱,卻因他是高湛的人,一時不知如何處置,只得暫押在府中。

“既然陛下對他有所安排,侍中大人只管來提人便是了。”

開春後,孝瓘回到鄴邸,一直在家中養傷。

他很聽話,聽話得便似是換了一個人——吃飯,睡覺,用藥,事事都不需人催促。

獨獨一件,每每清操提起代脈,想請馬太醫再來診治,他卻總是推脫。

不過,他推脫的理由,清操也是無可辯駁:年前太後又生了重病,馬嗣明一直在鄴城北宮侍奉。

清操想另請名醫,先是去請太醫署的禦醫,那些人知是馬太醫診過醫案,都是囫圇應對,說要等馬太醫定奪。

清操便拉著孝瓘去鄴城的街坊,找各大醫館的郎中看。只不過看來看去,究竟是不是代脈都不甚確定了。

“動中一止,良久方還,此乃臟器衰微之兆。”允忠裏萬德堂的李郎中撚著長須對清操道,“你夫君這病最多兩三個月,想吃些什麽玩些什麽就別禁忌了,只是可惜了小娘……”

清風裏珍藥館的吳大夫卻說:“所謂代脈不返命殞焉!你看他年紀輕輕,能跑能動,怎麽可能是代脈?依老夫看,只是氣郁不調,沒甚大病。”

最令清操無語的是濟賢寺中的僧醫,許是年歲太高,先摸了孝瓘的脈,又看了看他的臉,問道:“日常可有嘔吐之癥?”清操答曰:“有。”那僧醫又道:“氣血匯聚於子宮,是故……”

清操和孝瓘一時未聽清,齊聲問了句:“什麽?”

僧醫胸有成竹對清操道:“你家夫人已有兩個月的身孕了!”

自濟賢寺出來,孝瓘無奈對清操笑道:“你說……要不……我蓄些胡子吧?”

清操忍俊不禁,歪頭端詳他的臉,連搖頭道:“不好看。”

二人閑聊著,從上春街往北,一路向戚裏的蘭陵王府走。

“你身上還有幾處傷未好全,早知這些民間的郎中如此不靠譜,就不叫你出來了。”

“不妨事。我正好在坊中逛一逛。”

他生在鄴城,長在晉陽,只是這兩個地方,對他來說並無區別——巍峨高大的宮殿,黃沙漫天的武場,在他不長的生命中除了冰冷詭譎的人心,便是熱血搏命的廝殺。

上次他感到人間的暖意,還是中元節同猗猗一起放掉的河燈,而她卻在隨後的晉陽夜市上與他走散了。

現在,他看了看走在前面的清操。

他恍然發覺,不知何時起,她已不願意站在他的身側了。

他們在一起並行時,她總是走在前面,或是拖後一點;只有在他受傷時,她才會攙扶著他的胳膊,走在旁邊。

她停在一間書肆的門口,隨手揀了幾卷書,最終拿定其中一卷。

孝瓘走到她身邊,湊近看了看,是一本琴譜,她看得很認真,手指不自覺的動,似在撥弄琴弦,孝瓘便悄悄付了錢。

待清操看完,將譜子放回原處,鋪頭①拿起琴譜遞還給清操,道:“公子已付過錢了。”

清操扭頭望向孝瓘,會心一笑。

回到宅邸,門口又站著太樂署的那名協律郎萬平。

他一眼看到清操,正想打招呼,卻見孝瓘同行,忙行揖禮道:“蘭陵王安。”

孝瓘笑著指了指清操,“你是來找王妃的吧?”

協律郎尷尬地點了點頭,“是太樂署丞讓下官來找王妃再去幫個忙……”

“請萬協律進府詳談吧,大門口也不是說話的地方。”清操做了個請的姿勢,又轉對孝瓘道,“前次我能導引龜茲樂隊去晉陽,多虧萬協律幫忙。”

孝瓘與清操走在前面,萬平緊跟在後,三人走過回廊,眼見前面便是正堂。

孝瓘並不轉彎,直往後院去,清操拉了拉他衣角,孝瓘頓了一下,俯身耳語道:“我逛得有些累了,你的客人自己招待便好。”

賓主落座,萬平顯得很局促。

清操倒是落落大方,起先寒暄幾句,又告訴他,他找來的那支龜茲樂隊得到了太後的讚許並留在了晉陽的樂署。

萬平趕忙起身拜謝,道:“下官已得了太後的賞賜。不過下官不敢居功,實不相瞞,那支龜茲樂隊是內子請明女庵的慧色師太參詳後才推薦到太樂署的。”

清操早就聽說太原長公主在明女庵修行,想來這位協律郎倒也有心。

二人又聊了幾句,才入了正題——自然又是請清操接著幫忙修補雅樂。

“陛下想要在四月舉行禘祫②(di xia)之祭,可您也知道,前朝的樂譜遺失不少,需在幾個月內將這些譜子通通補全,所用樂器也都要修繕完畢,實非我等能力所及……”

清操回道:“禘祫乃先帝喪儀之後,天子在太廟合祭遠近祖先神主的吉典,事關重大,我究竟是女子,還須至尊的恩旨,才得有幸參與其中。”

萬協律二次起身,從懷中掏出一本奏疏遞給清操。

“太樂署丞已將此事寫進奏疏,陛下也已準允,只是侍中大人不願擬旨,讓樂署拿著陛下的批註來請王妃即可。”

清操接過那奏疏看了一眼,只見幾個字的朱批:誰能幹就讓誰幹,自己看著辦。

清操一怔,“所以你就來尋我了?”

“嗯。”萬協律指了指朱批,笑道,“陛下的性格就是這麽……嗯……隨和。”

清操扯了扯嘴角,相較孝昭帝因禮樂損毀而大發雷霆,後來修好的每一本譜子都要呈他禦覽,這位新即位的天子還真是省心。

“需用幾首廟樂?”

萬協律屈指數了數,答道:“需四曲。”

送走了萬協律,清操回到後苑,見孝瓘正站在桃花樹下,灑餵石槽中的錦鯉。

清操並未喚他,而是來到旁邊的閣上——此閣原也無名,自她把聽風放進去,便被喚作聽風閣了。

她坐下來,取出今日贖來的那卷琴譜,對著彈奏起來。

她指尖才觸琴弦,孝瓘就望向聽風閣,遠遠對她笑了笑。

清風翻卷著春袍,峻拔的身姿映著繁花,即便再明艷的盛景,他仍是景致中最絕異的存在。

飧食時,孝瓘看到清操隨手放在桌案上的那卷琴譜。

“碣石.幽蘭……”他溫吞地讀著四個字,問道,“這是什麽曲子?”

“這是今人仿作的古曲,原名叫《猗蘭操》,傳聞是孔子所作。”

清操說完,忽然意識到此曲暗和了她與樂城公主的名字,中間竟還夾了個孝瓘的封邑,不禁幹咳一聲以掩尷尬。

“孔子周游列國,懷才不遇,途徑隱谷,見蘭花獨茂,特作此曲。不過年代久遠,原曲早已遺失,這本是南人丘明③所作,想來也是面臨著夫子當年的境遇吧。”

孝瓘抿了抿唇,並沒有接話。

清操又道:“君以琴譜贈妾,妾便以此曲還君。”

孝瓘低頭笑笑,“像我這樣的武夫,哪有蘭花那般高潔?若非要比,也不過是路邊綠芒,有一日馬踏成泥,就為來年的新芒蘊一份養料罷了。”

清操撅著嘴,擰著眉頭問他:“你的意思是,春天把四郎種在地裏,到了秋天就能收獲很多四郎了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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